【杂谈】城市规划教育的危与机
城市规划教育的危与机
(赵燕菁 原文为作者在 第21届中国城市规划学科发展论坛上的发言,有删减和改动)如有侵权,立即删除
过去几年,尤其是从2022年后房地产市场的下行开始,中国的城市规划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尽管在城市规划的巅峰时刻,就曾预料到城市规划终会有这么一天,但还是没有想到变化到来的是如此突然。由于规划教育的周期少则4年,多则5年,城市规划人才从“供不应求”直接进入“严重过剩”的巨变,很多学校的规划学科根本没有调整时间,而是直接面对生死的选择。
1 规划教育的危机
首当其冲的,就是高校招生开始出现困难。不仅是厦大,甚至同济、清华、重大、天大……,这些拥有传统的顶级规划学科的院校也都一样。原来城市相关的专业都是热门专业,高考招分最高,现在招生分数变得很低,不少都是调剂专业过来的。甚至很多在校生进入城市相关专业,目的是调剂到别的系和专业,这是以前从来没有出现的。
其次是教学信任。原来专业就业非常受欢迎,学生非常信任老师,老师教什么,学生就学什么。但现在看到规划学科就业需求骤减,学生本能地开始怀疑教学的内容,怀疑老师教授的知识出去社会是否还有用;甚至老师自己都不再清楚社会上的需求是什么,学校很多老师都是从大学到大学,以前规划怎么学的,现在就怎么教。一旦市场上需求突变,传统的知识一夕作废。
第三是学术内视。由于社会对规划需求消失,学术研究主要靠内部相互提供需求。像其他衰败的学科一样,学术开始“期刊化”——老师们只能依靠发表文章作为学术评价的依据,期刊则充满越来越多没有价值的“纯学术文章”。老师只能依靠“卷课题”“卷基金”博取学术价值,原本面向实践的规划研究快速退回到象牙塔,那些填满数表和公式的论文很难在实践中找到应用,只能依靠学科内部论坛、会议同行互相评价自我提供虚假的价值。
第四是就业出现危机。学校和企业一样,学生就是学校的“产品”, 如果就业不行,就说明生产商品的需求突然没了。市场需求变化是正常的,学科演化也是必然的。问题是当前规划市场变化速度非常之快,一夜之间需求就断崖式消失,令太多学校措手不及。结果是,很多学校迫于压力开始缩减学制,五年缩减到四年;还有的探索本硕、本博连读,通过“搭售”较高学位吸引学生;甚至很多高校开始撤销城市相关专业。“母校”专业的消失则使得已经毕业的学生在就业市场上进一步“贬值”。
2 规划危机的根源
学科如此剧烈的转变,在世界规划学科史上,中国这样的转变也是非常独特的。规划的危机为什么会这么剧烈地发生?这种危机是暂时的、周期性的?还是永久的、结构性的?不理解规划危机的真正原因,也就回答不了这些问题,也就提不出正确的应对之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中国改革创造的独特增长模式——土地金融。
过去40年,中国经历了一个历史上空前的高速增长。我们国家过去这段时间进入城市的人口几乎是发达国家人口的总和,我们二、三十年就达成了发达国家几百年才达成的城市人口目标,几乎所有城市都在扩张,到处都在开工、建新城、开发区。推动中国城市化高速增长的资本,大部分来自房地产。而房地产恰恰和城市规划密切相关——支持房地产价值的基础设施需要城市规划;土地的规划指标更是直接决定了土地出让的收益,容积率改变零点几个百分点,就会影响多少个亿的价值损益。正因如此,市场对城市规划的需求也突然变得异乎寻常的大,每个地方都需要规划师,好坏不论,规划师只要会画图,会一点规划原理,市场上就有需求。
根据两阶段增长理论,城市资产基本形成后,城市化必然会从增量型增长转向存量型增长,城市化也从资本型增长阶段转入运营型增长阶段。但从去年开始,房地产下行,增长的发动机熄火,城市化1.0戛然而止,对城市规划的需求立刻出现断崖式下跌,就是源于城市化增长阶段的转型。用会计理论表述,就是城市从资产负债表建立的过程迅速地转向盈亏平衡表,城市规划需要回答的问题也随之转变了——过去规划回答怎么建设一个城市,怎么修路、怎么修桥、房子多高,现在这些知识一夜之间没用了,规划需要回答怎样创造足够的收益来维持这些资产的运行。这就好像一个大楼,从楼建好的那天起,原来的建筑师就没用了,怎样运维、管理大楼使之创造足够的租金成为新的、更迫切的问题。
转型有多重要?美国大萧条之前,拥有世界上最发达的基础设施和制造业,当债务端权益项的主要构成股市暴跌时,立刻引发了经济史上空前的大萧条,直到二次大战联邦政府大规模举债,才恢复了权益项的规模,实现了空前的经济复苏。苏联解体前,拥有世界上第二大规模的资产端,也是由于构成其权益项的能源价格急剧下跌,在没有任何战争的条件下,引发剧烈社会动荡,导致一个世界性帝国的自我解体。
如今中国,也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资产端。中国债务端中权益项最主要的构成是房地产,中国的地价相当于苏联的油价、美国的股价、日本的债价。当下中国经济遇到的困难,主要就是房地产市场暴跌引发资产端衰退所致。过去40年中国城市形成了空前巨大的资产,怎么让这些形成现金流,带来运行和维护这些资产的财政收入,变得非常迫切。因为这些城市资产,路桥、水电、机场、地铁、高铁等。如果城市资产不能创造正的现金流,政府的财政就会面临破产。
而且资产规模越庞大,城市经济的崩溃得就会越惨烈。这一迫切的需求带给城市规划全新的使命。未来的城市规划必须从解决怎么创造资产,变为怎么样创造权益、创造现金流。
3 规划学科的救赎
规划学科处于增长转型中什么位置?只有城市规划才能把财务问题空间化,现在财政局只知道钱从哪个地方收,从哪个地方支,但是从空间上哪块地花的钱多,哪块地挣的钱多,并不清楚。而城市规划却可以知道哪一类土地是“花钱”的,哪一类土地是“赚钱”的,就可以在一开始控制土地用途——控制公园、绿化、学校这类“花钱”的用途,增加产业、商业等“赚钱”的用途,从而实现城市财务的平衡。
可以说,城市规划在增量阶段一开始就决定了这个城市财政是否可持续,进入存量时代,更是可以通过规划减少“花钱”土地的运维支出,增加“赚钱”土地的收益来改善城市的盈亏平衡表。也正因如此,城市规划恰恰位于创造现金流问题的最佳位置。现在规划遇到的问题是无法响应市场需求的变化。由于传统的城市规划知识都是在解决城市增量的创造问题,面对城市的新问题,规划甚至比委托人更无知。
城市资产在权益项里的压倒性比重,决定了城市在中国经济中的决定性作用,而城市运营是资产进入权益的关键。城市规划高等教育必须将城市运营作为主要研究对象。综上,城市规划的需求不是消失了,而是转变了。因此,城市规划学科未来不应消失,而应转型。与此相应的高校教育也需要急剧地转型。未来的城市规划对于国家而言,要比以前的城市要重要得多。我们可以发现市场对城市规划的需求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变得空前的巨大。在这个时刻取消城市规划学科是非常错误的。
规划学科必须尽快意识到整个学科底层变化了,从而适应国家增长的转型,城市规划高等教育整个方向都必须转移。由于城市增长的转型是在一夜之间出现的,城市规划也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转向新的学科。如果规划学科活不到下一集,未来有再好的剧本也是毫无意义。以我个人的估计,现有城市规划70%以上的学科知识都必须置换。如此剧烈的学科转换几乎等于完全新建一个学科,没有非常的举措,是很难完成这一转换的。特别是在时间上更是如此——很多学校不要说在读的学生变得进退维谷,就是新的学期能否招到学生都是问题。
4 学科重置:从土木建筑到经济管理
为了适应这一危局,我有一个大胆的建议,就是脱离土木、建筑序列,直接对接经济管理学科。近期而言,经管在市场上更受欢迎,无论招生和就业都比土木建筑更受欢迎,有利于城市规划熬过最困难的阶段。长远看,过去土木建筑的功能实际上就是资产负债表的功能,这个功能现在结束了,盈亏平衡表成为最主要的目的,政府的税收、政府的收益变成最重要的。城市规划学要从培养“城市建筑师”变成培养“城市运营师”。从建筑工程技术序列转向运营管理序列就是实现学科转变的必由之路。
有人觉得转到经济学科不是更好?这是因为经济学的学术范式和经济管理完全不同,面向存量运维的学术工具,比如资产负债表、盈亏平衡表、现金流表,主要来自会计学,而会计学在学科分类中属于经管而不是经济。另外,学科转变必然挑战现有的规划老师的知识。但此刻首先考虑的不应是老师,而应当是学生。如果一味保护只会教传统规划的老师而失去学生,最终老师也保不住。
作为过渡,一开始可以先从建筑土木学院和经管学院双学位开始,然后快速过渡到以经营为主、土建为辅。规划进入经管短期看是“寄生”在一个市场前景比较好的学科,先渡过难关;长期看,对经管学科的扩张也是一个重大的机会。
传统的经管学科,基本是围绕着企业管理,政府主要依靠公共事务管理学院。而在中国,政府管理的资产远远大于企业,中国政府对财务的管理的理论和人才需求极其巨大。城市规划长期以来服务的主要对象就是地方政府,规划的直接主管自然资源部门被赋予的“两个统一”职责中的一个,就是“统一行使全民所有自然资源资产所有者职责”。城市规划加盟经管,可以将传统的经管学科扩大到行政管理,对于提高我国政府的治理水平具有重大意义。
综上,可以得出结论:
1)城市规划的学科危机源于城市增长阶段的转型,这一转型是永久性的、结构性的;
2)城市增长的转型不意味城市规划没用了,而是对城市的需求变了,新的需求不仅更大而且更迫切;
3)要抓住新的规划需求,要想让城市规划学科有用,就必须对学科的知识进行大规模、结构性的置换;
4)新的规划学科应该减少传统的土建学科,进入经济管理学科,借助经济管理学科的理论(比如会计学),完成规划学科基础的重建。
5)城市发展面临从增量阶段向存量阶段转型的问题,规划也应随之转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