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见— 再遇见
**《春逝榕城》**
玻璃窗外的霓虹灯在雨幕中晕成破碎的琥珀,我站在招商银行二十四小时自助服务区里,看着监控屏幕上最后一位客户取走红色信封。除夕夜的自动柜员机吞吐钞票的声音格外清脆,像是某种无声的嘲讽。
手机在裤袋里震个不停。家族群里堂弟刚发了条视频:雕花木桌中央的青花瓷盆盛着乳白色浓汤,姑父的筷子尖挑起半透明的燕窝薄片。"今年太平燕炖得地道!"他冲着镜头咧开嘴,金牙闪过一道光。
我关掉嗡嗡作响的取暖器,把对讲机别回腰间。巡逻路线早已烂熟于心:穿过大理石走廊时,鞋跟会在第三块地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VIP室门前的发财树新换了红绸带,茶水间的咖啡机永远残留着速溶粉末的焦苦味。
取景框里的烟花突然炸开时,我的手肘撞到了消防栓。远处西湖公园的夜空正绽放着金色牡丹,可镜头却固执地追着一盏摇晃的兔子灯。藕荷色马面裙摆扫过青石板路面的残雪,发间那支红梅绒花被风吹得斜斜欲坠。
"能帮我们拍张合照吗?"
她的声音像落在鼓山涌泉寺檐角的雪。我这才发现灯笼暖光里还站着两个穿交领短袄的姑娘,鬓边都贴着珍珠花钿。取景框边缘的计时数字开始跳动,对街酒楼招牌突然切换成紫罗兰色,在她侧脸投下奇异的光斑。
"修好图微信发你?"
说这话时我的拇指正卡在手机壳边缘反复摩挲,冰凉的金属边框沾上了汗渍。她扫码的动作让披帛滑落半截,露出腕间绞丝银镯——和奶奶锁在樟木箱底的那对竟有九分相似。
"白居易写'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说的就是此刻吧?"
她转身时斗篷扬起细雪,发梢掠过我冻僵的指尖。家族群又弹出新消息,母亲拍了张合影:穿玫红色唐装的陌生姑娘坐在我家红木沙发上,胸前金镶玉吊坠反着光。
那晚的修图软件始终开着。我反复调整色温滑块,直到她斗篷上的竹青色还原成雨后天晴的颜色。凌晨三点十七分,对话框终于弹出新消息:"陈先生是专业摄影师?"
光标在输入框闪烁许久,最后发送的是放大二十倍的照片局部:她袖口露出的银镯内侧,隐约可见"林记银楼"的錾刻小字。
"这是我奶奶的嫁妆。"
"1932年中亭街大火,林家银楼救出七十六件传家器皿。"
"现在西营里珠宝城3楼B区12号。"
她的回复间隔精确得像银行定时推送的理财产品广告。当我说起奶奶临终前还惦记着要找配对的另一只银镯时,对话框上方终于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正月十五的圆月浮在乌塔尖上,我在南后街拥挤的人潮中辨认出那抹竹青色。她正在聚春园柜台前踮脚张望,马尾辫扫过颈后贴着的金箔花钿。"荔枝肉卖完了。"她转身时撞到我举着的纸袋,刚出锅的炸枣滚落在地。
"赔你。"我从保温袋里掏出青瓷饭盒,"太平燕,我家炖了十二小时的。"
她掀开盖子时热气模糊了镜片,氤氲水雾间传来轻笑:"怎么连装汤的瓷碗都和照片里一样?"
我握紧口袋里振动的手机——母亲刚发来新消息:"护士姑娘说对你印象很好。"
后来我们总在深夜讨论《闽都别记》。她说林灼灼投井那章应该配上陈靖姑的斩雨剑,我说林昌彝在射鹰楼写的诗最适合用瘦金体誊抄。当视频通话时长突破四小时,窗台上的茉莉抽出第七片新叶时,她突然说:"等花开,我带你去沈绍安漆器博物馆找灵感。"
我始终没告诉她,每天晨会前我都会检查监控——2月3日19点47分32秒的录像里,她扫码时我耳尖通红的样子被拍得清清楚楚。就像没告诉她每次路过西营里珠宝城,总会去B区12号柜台看那只孤零零的银镯。
惊蛰那天的暴雨来得蹊跷。我正在给台江支行VIP客户讲解贷款方案,落地窗外突然泼下银灰色雨幕。手机在西装内袋震动,她发来的照片里,茉莉花盆浸在飘窗的积水中,惨白根系裸露如血管。
"抢救失败。"
文字泡紧接着跳出来:"有些事就像被蛀空的堤坝,等看见裂缝时已经晚了。"
我冲到洗手间拨通视频,听见背景音里有机场广播在报航班号。她鼻尖沾着泥点,身后是正在关闭的登机口:"杭州有个紧急项目,月底回。"
那晚的太平燕在砂锅里熬过了火候。我翻着她朋友圈里新发的九宫格:西溪湿地的芦苇荡中,穿香云纱旗袍的她正在给模特调整珍珠项链。最角落的照片里,半截男士西装袖口闯入镜头,铂金袖扣闪着冷光。
母亲把相亲地点定在上下杭的鹿森书店。穿香芋紫针织衫的姑娘提前到了十分钟,面前摆着翻开的《福州民俗大全》。"陈先生对传统婚礼习俗也有研究?"她指着我在书上画的批注,"这个龙凤帖样式好特别。"
木质楼梯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我抬头看见她握着摔裂的咖啡杯,奶泡顺着《茉莉种植手册》的书脊往下淌。玻璃橱窗外的雨丝把"暂停营业"的牌子冲刷得支离破碎,她转身时发梢扫过新换的银镯——这次戴在右手腕。
监控录像显示那晚我在ATM隔间里待到凌晨三点。雨伞遗落在书店二楼,雨水顺着发梢滴在键盘上,我反复播放2月3日的监控视频:烟花绽放到最盛时,她的侧脸突然转向镜头,眼里映着未曾熄灭的光。
芍园壹号的铸铁大门爬满炮仗花,我在第三十次按响门铃时,保安递来沾着咖啡渍的牛皮纸袋。枯萎的茉莉标本用雪梨纸包着,便签印着《红楼梦》判词:"开到荼蘼花事了。"手机定位显示东壁村的日落正染红整片滩涂,潮水漫过她半个月前在霞浦拍的礁石。
今早整理交接文件时,在碎纸机旁捡到褪色的高铁票根。虹桥机场的巨幅广告屏正在播放非遗宣传片,她设计的缠花发冠在模特发间轻颤。手机相册突然弹出"去年今日"——茉莉死去的暴雨夜,恰是心动开始的时间。